这位“90后”导演，拍电影有多野？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作为目前华语电影最具代表性的“90 后”导演之一，魏书钧的第二部长片作品《永安镇故事集》刚刚入围了正在举办的第五届“平遥国际电影展”藏龙单元。而他的第一部长片《野马分鬃》也曾入围过平遥，男主角周游还凭此片拿到过平遥影展“最佳男主角”。无论是《野马分鬃》还是《永安镇故事集》，电影背后特殊的筹备和拍摄方式都透露着魏书钧个人化的审美和电影观念。

文｜卡生

“在永安镇什么都不会发生”

2019年，编剧康春雷第一次见到导演魏书钧。“在一酒吧里，他戴个帽子，大金链子，像一搞说唱的。我心想，这哥儿们靠不靠谱？”

那时，康春雷已经有了《永安镇故事集》的1.5万字大纲。2014年，他就想写这么一个小镇故事，四个人物，四段故事，四种生活状态。那时，他20多岁，刚找到一份与影视行业有关的工作。生活并不如意，但日子过得是好是坏他都不在乎，因为精神在别处，想着“诗和远方”，就觉得未来有无限可能。“那时的剧本构想接近《天使爱美丽》。”康春雷说。

电影《永安镇故事集》剧照

2017年再捡起这故事时，康春雷30岁，物质生活越过越好，却觉得整个人被困住了，对未来和远方都不再有少年时的期待感。《天使爱美丽》般的想象力和好奇心生了锈，他没法再相信曾经那个小镇故事。于是，《永安镇故事集》有了新的主题——“在永安镇什么都不会发生”。小镇还是那个上世纪90年代的小镇，四个人物，四段故事，四种荡起过涟漪却最终必然归于平静的生活。

收到《永安镇故事集》的剧本时，魏书钧算得上春风得意。这位“90后”导演走得很顺，2018年拍摄完成的短片《延边少年》拿到了戛纳电影节短片“特别提及奖”。2019年做完的长片处女作《野马分鬃》入选了戛纳，入围了平遥影展藏龙单元，男主角周游还在平遥拿到了“最佳男主角奖”。

《野马分鬃》剧照

在思考第二部长片拍点什么时，魏书钧遇到了这个很文艺的故事。“淡淡的诗意，闭塞、颓败的小镇，每个人的生活都停在原地，角色都是被动的，文学性很强。”魏书钧说，“它太不像我的东西了，所以想试试。”魏书钧把玩说唱的叛逆劲儿用在了挑剧本上。

那天在酒吧里，喜欢平克·弗洛伊德的康春雷和喜欢2Pac的魏书钧聊得还不错，这打消了康春雷的顾虑，“建立了对导演50%的信任”。

后来，主创团队去勘景，在通往江西的火车上，康春雷就着啤酒看完了三小时版本的《野马分鬃》。那种松弛和流畅让他羡慕，看完后，对导演的信任感就拉满了。

剧本按部就班地修改，筹备工作也很从容，那时，他们谁都没想到，后来的《永安镇故事集》会走向一个完全不同的创作方向，用魏书钧的说法就是“纯freestyle”。

电影《永安镇故事集》剧照

2020年底，全组人杀到了湖南郴州，在那里安营扎寨，为开机做最后的准备。演员已经谈好了，美术组正在搭景，魏书钧和康春雷在房间里修改剧本。两人买了一副象棋，改不动了就停下来下象棋。随着开机时间的逼近，他们停下来下象棋的时间越来越多。

到了拍摄地，他们才不得不面对这个分歧：魏书钧是个现场型的导演，而康春雷的故事是个乌托邦式的故事。“我要知道这个人住的镇子是个什么规模、什么年代落成、有多少人，路上的车是什么密度、什么牌子的车居多。一个小女孩在这样的镇子里拉小提琴合理吗？一旦把这些东西越想越细，我就发现，自己的创作观念和原来的剧本不是一个体系。”魏书钧说，他和康春雷像两个裁缝，窝在酒店里把剧本拆来补去，打了好些补丁，“最后既不像春雷的东西，也不像我的了”。

导演魏书钧

终于，在某个实在进行不下去的晚上，魏书钧说“不想拍了”。他困了，躺在床上眯着。康春雷也沉默了很久，大概是鼓了很大勇气，他把瘫在床上的魏书钧叫醒：“我有一个特飞的想法，咱们做个完全不同的故事吧。”

于是，康春雷讲了后来的《永安镇故事集》中的第一个故事。一个住在永安镇的年轻母亲，帮公婆经营一家小餐馆。她每天穿戴时髦，显得与小镇生活有距离感。一个电影剧组的出现让她的生活泛起了涟漪，她对他们好奇，主动接近，也一度被接纳。她马上要触碰到一种新的生活和未来，但一切戛然而止。

这是康春雷死马当活马医的即兴创作，素材就在身边。剧组所住的酒店边上真有这么一个老板娘，人长得挺好看，脚上踩着高跟鞋，每天换一套衣服，今天是日系，明天就是什么网红新款，整个人与那破旧的饭馆格格不入。小饭馆的人不多，常常只有剧组人这一桌，老板娘总是一个人坐在隔壁桌，一直逗弄着怀里的孩子，像是刻意要引起大家的关注。

听完这个故事，魏书钧从床上跳了起来。他想了一会儿，也给康春雷讲了一个故事。也是一个女人的故事，从永安镇走出去的女演员，因为想好好拍一部戏而随剧组回到故乡，见惯了娱乐圈这个名利场，她想从老朋友、老同学那儿找回些曾经简单、朴素的生活。但一切都变了，在她下榻酒店工作的女同学疏远她，小有成就的男同学利用她，只剩初恋男友依然有清澈的眼神，但谁能想到，他们的偶遇也是一场精心设计。

两个女人，一个想走走不出去，另一个想回却回不来，两个人的命运和权力关系在这破旧的小饭馆里形成了交集和对照。

电影《永安镇故事集》剧照

那第三个故事呢？魏书钧和康春雷商量，两个故事不够拍一个长片，第三个故事可以形而上一点，就做导演和编剧，一个强势，一个弱势，一个虚无一点，一个理想主义一点，用这两个人的讨论把前面的故事托起来。当晚，两人就搞出了个五六百字的梗概，把故事和结构捋了出来。那时，距离电影开机只有不到20天了。

野着来

在魏书钧和康春雷折腾这出极限操作时，除了摄影师、制片主任几个人，没人知道这件事，整个剧组都在按原来的剧本筹备。所有压力都在制片人、导演和编剧身上。康春雷还记得，魏书钧从外地回到郴州那天，知道这事儿的几个人去吃了个椰子鸡，南方突然下起了小雪。

剧本迅速写完，还改了一稿，制片主任就召集各个主创部门开会了。大家拿到剧本，发现不是原来那个，都懵了。最头疼的是美术组和选角团队。之前的二三百张场景氛围图、排期表就都成了新的《永安镇故事集》的道具，搭的景也成了道具，原来的角色都没有了，演员得重新找。与此同时，制片人黄旭峰就像他后来在电影里出演的那个制片人一样，四处打电话跟人道歉，该赔偿的赔偿，该欠人情的就先欠下。

魏书钧不是个从小按电影史看电影的迷影型导演，但《永安镇故事集》却有着很强的迷影气质。电影的三个段落分别用三部电影片名来结构，《独自等待》是饭馆老板娘的日常，《看上去很美》暗示女演员外表光鲜、内心孤独的生活，《冥王星时刻》隐喻电影创作正在经历的至暗时刻。

除了两位女主角找了黄米依和杨子姗，《永安镇故事集》还找来了好些艺术电影圈的导演、影评人帮忙。《有人赞美聪慧，有人则不》的杨瑾看起来是个老好人，正适合演女演员的初恋。《裂流》的导演杨平道是拍纪录片出身的，让他在电影里演那个剧组跟拍导演正合适。《日光之下》的导演梁鸣演老板娘那个有点大男子主义的丈夫。《东北虎》的导演耿军演了女演员一个亲戚，一个东北人，现学了几句湖南话，生怕自己说得不够标准。杨子姗的老公也客串了一场戏，演一个道貌岸然的影评人。第三个故事里，编剧戏份最重，魏书钧让康春雷自己去演。

这演员配置有朋友帮忙的成分，也有玩票的意思，倒是也符合魏书钧一贯的用演员方式。当年，他到吉林拍短片《延边少年》，小演员用的就是当地的朝鲜族少年。他和团队把延吉和周边县城的中学翻了个遍，才找到这么个一看就是朝鲜族，还有着不安分气质的小孩。《野马分鬃》里演男二号的年轻演员是魏书钧在一个录音棚里捡回来的，对方也是玩说唱的，北京孩子，大大咧咧的，演男主角的好哥们正合适。

《延边少年》剧照

刚和魏书钧合作时，康春雷时时刻刻都在适应导演这种free style的工作风格和生活方式。“我是个比较严肃的人，说开会就开会，不聊别的。”康春雷说，一开始跟魏书钧开会，他总焦虑，“聊着聊着就飞不知道哪去了，四个小时的会，得有一个多小时聊别的，一聊我就焦虑。”康春雷是个向内求索的人。“剧本遇到瓶颈了，我就一直想，卡在那儿，魏书钧会绕过去，先去打会儿球，喝个酒，回来可能就都有了。”康春雷说，魏书钧身上天然的松弛感和那股野劲儿跟他作品的气质高度吻合。

《永安镇故事集》是创作方式上的“野”，长片处女作《野马分鬃》“野”在人物和主题。那是一部导演半自传式的电影，一个广播学院录音系的男孩，大四那年买了辆不知道倒了几手的越野车。他和那辆破车一样桀骜不驯，不想被现成的规矩困住，总想开着这破车去趟内蒙古，在大草原上跑一跑。最终，所有挣脱束缚和寻找自由的努力似乎都失败了，不仅是失败了，还撞得头破血流。随着越野车的离开，男孩也不可逃避地走向了人生的下一阶段。

大学时，魏书钧读的就是录音系，也真花了小两万块钱买了辆破越野车。车破到什么程度呢？他还没进校门，图书馆里的同学就知道魏书钧来了，因为那车的动静实在太大了。“同学们都不愿意坐，嫌丢人。”

和电影里的男孩一样，他也不爱在学校待着，每天在外面瞎混，急着干出点儿名堂，证明自己的特立独行都是对的。也走过些弯路，但年轻，全当是玩儿了。“最后，我那车也真和电影里一样，被送去内蒙古了。”魏书钧说，去了大概也是放羊，也没法驰骋草原。

拍了两部长片，故事都和拍电影本身有关，都能被纳入“元电影”的门类里。魏书钧不这么认为：“一个讲自己青春那点事儿，学录音的，就天然和电影有关。第二部前两个故事讲女性，第三个就自然地走到那儿了。这么去算计就没意思了，写的时候没想那么多。”

不知怎么的，魏书钧的两部电影结尾总让我想到托马斯·艾略特《空心人》里的一段：“这世界倒塌了，不是轰然一响，而是唏嘘一声……”《永安镇故事集》最后一个故事里，导演和编剧的争吵愈演愈烈，分歧不可调和。一条新闻让两人突然安静：“马拉多纳死了。”

“一个时代落幕，那种虚无感让眼前的事儿都显得没那么重要了。”魏书钧说。

（本文源自三联数字刊2021年36期）

排版：西西 然宁 /审核：同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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